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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候天空 簡媜  2006-11-03
第一次,我驚覺到自己有著夸父的血統

曾經,在課堂上老師口沫橫飛地敘述一個古老的神話:一個不自量力的人瘋狂也似
地追著太陽,終於活活渴死。記得當時自己是個乖乖的女學生,文文靜靜地專心聽
講,照理應該提筆在書頁上記下「不自量力」的教訓才是。可是,卻有一股莫名的
情愫自我心底湧出,便鎖著眉悼念那位叫夸父的人。如果他不渴死,一定可以追得
到太陽。我想。

某一個夏日的下午,有風。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,乃是因為這個下午開啟了我萬
里胸懷的豪情,像一把鑰匙。我不記得是哪一月哪一日,只記得自己還很年輕。

天空大大方方地藍著,在無際的綠稻平原之上。就像夜晚燈下變化多端的藍色晶體
,總讓人覺得神祕。可是還不至於深不可測到像一本有字天書。天書有的有字,有
的沒字。對我而言,無字天書是比較好懂而且內容豐富些。讀有字天書需要一等的
智慧,讀無字天書,則需要一等的心情。那天下午,我讀的是一本全開藍底沒有封
面的無字天書。踩著腳踏車,左看、右看、上看、下看,反正沒有字裏行間。書名
叫「天空」。

藍色令我心曠神怡,讓我想笑。而遠遠天邊堆垛的雲朵,則讓我嚮往,讓我想跑。
藍的天空與白的雲,向來是大自然最活潑、亮麗的打扮,像個熱愛自由的少年,當
然,也十分熱情。每次看到那麼亮藍的天空與潔白的雲在平原之上耳語時,我的心
情就倏地開朗起來。抖落凡間俗事,不再關心計較雜務總總,只是想笑、想跑、想
攀登那仰之彌高的雲之山巒。對我而言,我最嚮往的山峰,即是最高的山峰,與實
際高度無關。雲,即是最高的山峰,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。我嚮往有一天能躺在
雲巒那柔柔的曲線裏睡一個寧靜的午覺。這說來可笑,但我無法禁止自己在看到雲
朵時不興起這樣的念頭。於是,望天的臉龐雖是充滿喜悅與笑容,望雲的眼神,則
是永遠不見答案的天問。

那天,看不見陽光,天空是帶著神祕的溫柔。而雲,則乾脆把太陽摟入軟綿綿的懷
裏,雲端四周就多了一層薄紗似的淡金黃色的鑲邊。只看見太陽赤裸的腳趾在雲中
伸動,看不見他那張陶醉的得意臉蛋。一切變得神祕,令人愉快的神祕。

我騎車彎進路頭,那樣的下午只能用來唱歌,歌詞裏有陽光、綠葉、飛鳥,車輪輾
歪碎石的聲音是伴奏,風在和音。我彎進路頭,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;看那麼寬闊
的石子路直躺躺地延伸著看不見盡頭,只中間打了幾個小折。看藍得水水的天,看
一團白雲恰好在遠遠的路邊的一家農舍的竹叢上頭,好像不小心被竹子勾住跑不掉
似的。真不可思議,我突然雀躍起來,拚命踩著車直直往前衝。路上除了我沒有別
人,我愛這樣寬闊的平野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,我愛心房的柵欄一下子撞破
了,興奮的觸鬚撩遍全身的那種激情,我愛這廣闊天地只屬於我一人的狂想,我也
愛風在耳邊激動地呼嘯,把我的頭髮梳成虬結的團線的那種痛快。一心一意,我要
追趕那團雲,趁她還未解掉竹勾時,一頭鑽進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懷裏
。車在顛簸,心也在顛動。恨不得有一雙長臂,兩手一伸一攬,收集天上所有的雲
朵,堆成一張彈簧牀,輕輕拍一拍,縱身便依偎了進去。於是,我加快速度,決心
要追趕那雲,啊,雲,我的故鄉。


第一次,我驚覺到自己有著夸父的血統。

然而雲是愈追愈遠了。農舍經過了,才發現她在河的對岸平原上。想必是她伶手俐
腳地,竹勾上一條雲絲也沒留下地溜了。不知道當初那個被追的太陽是否曾在長河
平野上踏下幾個慌張的腳印?也許,雲本是行於天上的,不似太陽有火輪般的腳,
所以不曾下凡來領受我的盛情美意。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,只是,這錯覺未免太美
了點。

如果,藍天是一本無字天書,雲必是無字的註腳。而我急速的車痕翻譯雲的語言於
路面上則是最新出版的注疏。天空以變幻的藍色鋪敘,雲以乾淨的手法描繪,然後
交給我的眼睛去印刷,我們都在敘述一個夸父的故事,那個古老卻仍年輕的神話。

我讀懂了這一本無字天書。

從此熱愛天空。無論何時何地,總獻上我舒暢的笑聲與問候的眼神。

後來,我的走姿變了。低著頭,不理一切。凡塵太多,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滿。我很
少再去關切天空。那時候,我幾乎不再讀雲,曾經,我認為她是詩的放牧者。也不
再殷殷探詢季節的消息,曾經,我羨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漢。她的行囊裏該有許許多
多想像與美合著的故事,而我不再是愛聽故事的少年。沒有人能懂我望雲的眼神。
那時,天空是陰的。

梅雨開始,形成雨季。雨連續著,以一種無奈的落姿。日子開始有霉味。如果是一
場滂沱大雨,倒還痛快,最怕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雨絲,像是烏雲對大地不休的訴
苦,無可奈何地。斷斷續續的雨,就如斷簡殘篇;不成句的字,不成字的筆畫,組
成一篇難懂的文章。訴得出的苦其實不是苦,訴不出的苦,方是真苦。雲的傾訴,
向來誰也不懂,大地不愛做考據。

生命的歷程中,其實也有雨季。所有的豪情壯志都在一剎那間被打濕了,像濕了翅
膀的鷹,沮喪地凝望陰霾的天空,想要振奮,卻掙不斷細細密密的網絲,想要展翅
,卻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。烏雲至少還有大地可洩漏,不管懂不懂,洩完了,
雨季也就過去了。而無處可訴的苦,日積月累地便在內心形成陰沈的氣候,形成沒
有陽光的一方天空。最悲哀的是,明明心裏延續著梅雨,臉上卻必須堆垛著虛偽的
晴朗。生命之中,總難免有這樣的季節。

等待陽光,是最折磨的等待。卻又不甘心終日梅雨。有一天,路過淡水,見平疇綠
野之上,太陽在一堆潑墨也似的烏雲之中掙扎。時滅時顯的光線,在天空中掙脫著
要出來。我突然驚訝,內心深深地感動著。大自然總是無時不刻地在教我認識世界
,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祕訣。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,只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心
升起。我感受到日出的驚喜。

於是,我想起夸父,覺得他與我是如此地親近。我聆聽那血液在我體內竄流的聲音
,並感受到有一股蠻不講理的生命力,在我的心裏呼嘯著,說要霸占整個春天。

於是,昂首,問候天空,伸指彈去滿天塵埃,扯雲朵拭亮太陽。從今起,這萬里長
空,將是我鑲著太陽的湛藍桂冠。


講義雜誌 第236期http://news.yam.com/view/mkmnews.php/43119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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